蒸 咸 菜

与南方的梅干菜迥异，亦非声名远扬的雪里蕻，制作蒸咸菜的菜是一种长成大麻花状的长白梗青菜。

那时，我尚且在读小学，见过蒸咸菜制作过程。印象中，初冬时节，大舅妈穿着一双大大的黑胶鞋，扶着八仙桌，站在敞口的荷花缸中来回踩，洗净晾干后放了粗盐的大白梗菜慢慢便渗出了淡绿的菜汁。十来天过后，外婆挪开压在缸里的大石块，捞出十来棵晾晒到木槅扇门外的廊檐下，风吹日晒，渐渐地原本卤汁饱满的咸菜便成了干瘦的蒸咸菜。

跟着外婆寄居在二舅家上学的辰光，吃蒸咸菜只是用来烧肉。冬日连吃了数日的青菜烧百叶，开药店的外公便会割一斤半斤五花肉回来打牙祭。驼背的外婆则心领神会，踮起小脚自廊檐取三四棵蒸咸菜下来，然后剪寸断泡水。待到我中午放学，人才到家门口，一股浓香已经扑鼻而来。廊檐下，围着小方桌，就一锅吸足了油脂、酱油、混合了干草香的蒸咸菜烧肉，我与二舅家的功为抢着添饭，直吃得嘴角流油，肚皮溜圆才肯罢手。

等到上了初三，爸妈积攒了钱在老镇东街上买了房子，我便离开了外公外婆，与妹妹为伴在自家房子里相互照应着生活。我爸也是烧得一手好菜，但是蒸咸菜到了他手里又成了另一种味道。印象中有四五年光景，每年过年前半个月，我爸总会买两三只野兔。过年吃兔肉是为了取“富”的谐音。等到挂在大屋西山墙上擦了盐的兔肉风出了腊香，取下来剁块、泡水、洗净，加上茨菇、蒸咸菜一同红烧，然后盛到大搪瓷盆备用。待到三十晚上九十点钟，我爸关了商店门，蹬十几里路自行车赶到家，我妈便开始热菜，我或妹妹便开始倒酒，饭桌上总少不了冷盘猪肝、水芹炒百叶、蒸咸菜烧野兔、红烧鱼等讨好口彩的菜。我爸一边抿酒，一边与我妈谈论店里的销售情况，而节节攀升的三十夜的营业额，也每每总能让一家人喜笑颜开。按说兔头应是一家之主吃，但我爸从来不碰，印象中总是我妹自告奋勇来拾掇。

再见蒸咸菜则是外公外婆作古二三十年、我父母相继离世数载之后。

那一日下班晚，途径小区南侧的生活超市，进店购买生活用品，不经意转身，撞见了货架上塑料袋简装的整棵蒸咸菜。瞬间恍惚后，我买下了一包。当周六中午，循着记忆，我便做了一道蒸咸菜烧肉。夹一箸入口，唇齿间依旧是温香的味道。

一别经年，会腌菜会做一手好豆瓣酱的大舅妈如今几近失明，腌菜的荷花缸后来种过荷花，再后来又被姨姐讨走了。

烧肉的蒸咸菜收储了日月光华也吸满了岁月的汤汁，某一日冬夜，前尘往事纷沓入梦，醒来，已然泪痕满面。